300万,看到屏幕那头报出的价格,25岁的刘鹤知道,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。

  贴吧里,一个陌生男人正向他介绍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搞钱路子——有偿背债,债务不必还。不需要垫付任何资金,帮他“ 0 成本”从银行套取大额贷款。

  男人自称“背债中介”,对方进一步介绍:由于刘鹤名下没有一点资产,不好申请贷款,需要先帮他0首付贷款买套房,有了房,再申办任何贷款都不是问题。合适的房源已经准备好了,目前“房等人”,只要贷款一通过,五成刘鹤拿走,到手最少 300 万。

  那是去年年初,背债对刘鹤来说还相当新鲜,但已在灰产圈长期存在,一些人为了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报酬,愿意抛弃征信、长期背负债务。

  过去几年,刘鹤运气实在太背,本来开了四家烧烤店,遇上疫情都关了;后来炒虚拟币,不仅赔了全部身家,还欠朋友 60 万,每天睁眼最怕收到催债消息。

  他急需一笔钱重启生意,做这个决定只花了一天。对方看了他的征信报告,确认合乎条件后,第二天刘鹤就带上身份证、户口本、银行卡从广州出发,前往江苏南通。

  接待刘鹤的是另一个陌生男人,刘鹤后来喊他楚哥。楚哥看起来 30 岁出头,习惯穿Polo衫,是刘鹤认为的“文化人的样子”。他告诉刘鹤,自己之前在银行工作,现在出来单干,南通周边几个城市都有他的业务。

  他口中的业务就是“助贷”。他告诉刘鹤接下来最主要的任务,就是签房屋购买合同、办理住房按揭贷款。这方面刘鹤没有一点经验,不过没关系,楚哥承诺全程操办,他给刘鹤在当地定了宾馆,承担全程住宿费,每天还给他发 100 块生活费。对刘鹤的要求只强调一点:不要多问,随叫随到。

  刘鹤在南通待了四个月,大部分时候扮演的是一个签字、按手印的“工具人”。房子是楚哥提前找好的,刘鹤一次没看过,“售价210万、160平”他在签合同前几天才被告知。

  办理贷款的是当地一家商业银行。刘鹤记得很清楚,那天趁着午休时间人少,一名工作人员避开正门,领自己从员工通道进入。此时的刘鹤不是作为一个长期无业、无收入者,而是一家劳务公司的区域经理,月薪1万8——这也是楚哥提前为他“包装”好的身份,还专门为他定制了盖有公章的工资流水单、收入证明。

  刘鹤记不清那些天到底签了多少份文件,他估计得有十几二十份,挨个递到面前来,他大致扫一眼,按指示直奔页脚,机械地按手印、签名。

  很快房本到手,他名下也多了一笔债:160万的房贷。楚哥告诉他,这是赚钱的第一步。房子自己名下,贷款自己白拿,真有这么好的事吗?怀疑的念头出现过很多次,都被他压下去了。他太想赚快钱了。

  相比刘鹤“月入百万”的诱惑,黎策说自己成为“职业背债人”是无奈之举,三年前他爸中风瘫痪,他辞掉深圳的工作回到湖南老家照顾。这是一项长期战争,护理,治疗,病情稍有变化动一次手术花三四万,他积蓄一下全被掏空了。

  和刘鹤类似,从第一套房开始,接着装修贷、信用贷、企业贷,黎策最终背了300多万债务,据他说自己事后获得了100多万报酬。

  但财富不是凭空而来,黎策没能力偿还,后来上了征信黑名单,他成了一名“老赖”。

  人生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,39岁的晚期直肠癌患者邢宇不介意变成“老赖”,去年他也在网上找到背债中介,想“直接拉满”——只要能贷到的钱通通贷出来。很快他贷了第一笔88万,后来装修贷10万,20万个人信用贷,又一笔30万信用贷。

  去年第一次在网上注意到这个行当时,邢宇就很清楚这条路意味着什么——他的结局在五年前第一次确诊时就注定了:那时医生告诉他,肿瘤太大,治愈希望渺茫。“没准过两年人就没了。”他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活得再轻松、肆意一点儿。他喜欢旅游,那就往天南海北走一走;他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,他想如果将来有机会遇见另一半,也能给对方、给挂念的亲人留笔钱。

  邢宇说,当职业背债人之前,他从不用花呗和借呗,连一张信用卡都没有。不到半年,他已经背负了超过150 万的债务,而这一个数字,在越来越膨胀的欲望前,还远远不够。

  很多背债人注意到这个行业最初都是被中介的招揽消息吸引。“全国大量收长线万”“三包(包吃、包住、包下款)”……黎策背债的同时也成为了一名中介。逾期成为黑户后,再找工作没那么容易,他干脆利用自己的经验和人脉,也做起了“助贷”生意,除了有偿帮本地生意人办理贷款,平时还活跃在各个社交平台“拉人头”。

  “最好没贷过款,没有办过信用卡,征信干净,查询记录越少越好”,这是黎策找人时的首选目标,他们也被称为“白户”。接下来专门的操作团队为“白户”们包装一个“光鲜亮丽”的身份,购买房产、缴纳社保、代发工资流水等,他们就一跃成了握有房产的优质客户,方便申请各种贷款。

  圈内通常把这称为“一次性买卖”,黎策说,“反正以后不打算还,(背债人)一辈子可能跟银行只打一次交道,能搞多少钱就搞多少。”

  找到愿意合作的背债人后,黎策会统一安排他们到宾馆,以应对放贷平台线上线下的审核,接下来是一个长期过程:“房到手后申请装修贷,运气好的话能做两三笔;再申请个人信用贷;买营业执照、刷流水、搞空壳公司,企业税贷也能做两笔,额度一般有上百万元。”黎策会给每个客户介绍这个理想方案。

  大多中介都会在事前承诺为背债人“0首付”购房。实际上,这笔首付通常由操作方先垫付,然后和房东商量让对方配合做高房屋总价,如果操作得当,这个环节也能获得不菲的利益。

  以刘鹤的情况为例,他买下的房产成交价210万,事后他跟多位中介打听,得知市场价在110万左右——这是楚哥所在团队运作的结果,对方也跟刘鹤承认,除去各项垫资,提高估价让他们团队净获利润30多万元。这笔钱刘鹤没有一点分成,楚哥的解释是都用来“打点关系”了。

  ● 全国首例房贷诈骗案中,犯罪团伙通过背债人在沪买房11套,骗取银行贷款6000余万元。图源网络

  “各个环节都要拿钱”,作为中介的黎策介绍说。背债中介“拉人头”;房产中介找房;贷款中介负责包装背债人的资质和财务情况;当然,还有银行工作人员的配合房屋评估报告、完成贷款审批。

  背债生意背后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。按照行规,事成后整个操作团队会和背债人四六或平分,但黎策也说,“若遇到黑的(团队),背债人分一两成都有”。

  这方面邢宇或许是走运的。装修贷和信用贷下款后,他拿到了六成分红,共计三十多万元,他说自己甚至主动让给了对方两万,“我让他们拿去好好弄企业贷”。那是他的主要目标,顺利的话能贷出上百万。

  黎策这样的中介通常能抽成10%,“三年不开张,开张吃三年”。他说自己去年手上成了两单,一个癌症客户看病需要钱;另一个男孩 28 岁,目前都顺利下放了第一笔装修贷。如果能按计划走完全程,黎策估计能拿到七八十万提成。但他现在很担心那位癌症客户能不能撑到程序走完,“(如果)挂了肯定就没钱了。”

  当把可能申领的贷款产品办完,黎策说,操作团队通常会另外扣除一部分费用为背债人还半年到一年月供,“一期都不还非常容易被认定骗贷”。规避骗贷风险后,团队彻底抽身,也代表着那时所有的风险和压力,都将由背债人承担。

  当初黎策背债逾期后,催收电话最密集时连着轰炸了他一个多月。他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话术,咬死不承认骗贷,“承认就违法了”,谎称自己是做生意亏了没钱。因为上了征信黑名单,他再也不能坐高铁、飞机,于是买了一辆车,挂在亲戚名下。在线支付也全面停用,每次出门他都会在车上准备足够的现金。

  这些作为过来人的经验,黎策不忘教给他如今的客户们。“(拿到钱)你可以买房买车,绝对不能那么快挥霍掉”,也能说这是一种自保措施,黎策担心一旦钱花光了,他们很可能扛不住催收承认骗贷。而且如果“一个人手上还有好几百万没花完,银行再怎么轰炸,他也舍不得承认的对不对?”

  刘鹤一直在等待第一笔救急钱。买完房后,楚哥收走了房本,准备用房产作二次抵押申请其他贷款。在南通的宾馆里住了四个月,他等来的却是装修贷申请失败的消息。

  背上160万债务没分到一笔现金,刘鹤找到楚哥对质,没成想对方反问他,“你是没拿到钱,但房子不是在你名下吗?那不是钱吗?”

  刘鹤确实考虑过,他算了一笔账:房价高于市价一百多万,就算能转手也免不了亏损;但如果断供,房子以低价被法拍,差价和违约金这个大窟窿,还得自己来填。他发现了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。

  背债人池正德比刘鹤更倒霉,抱着套取贷款的想法,去年年底,他经网上中介在沈阳买下一套别墅,后来装修贷申请被拒,帮他操办的中介也消失了。购房前他不被允许看房,事后他发现买下的竟是一套“问题房”。

  贷款中介嘴里精装修、赠送加盖层的别墅,事实上是纯毛坯,也没有加盖层。他跟小区的房产中介打听,对方一看照片就立马认出来,这是小区一套滞销多年的房,“排水存在问题,租都难租。”中介还告诉他,他买下的价格比市场价高出近百万。

  池正德选择报警,但流程和手续看似完善,“警方说我这个属于合法买卖的性质,不好立案,是民事纠纷”。

  广东广强律师事务所律师曾杰长期专注金融犯罪领域,他分析,该类案件中,中介帮助“背债人”虚构身份信息、制造虚假流水、高估房产价值等行为明显违法,而且没有偿还的打算和意愿,至少涉嫌诈骗罪、骗取贷款罪和贷款诈骗罪三个罪名。他建议受害者前往专门的经侦部门报案。

  同时,曾杰也强调,背债人也是共同行骗人,“他们提供了自己的身份,利用虚假身份骗取贷款,并从中获利。如果银行内部人员配合也涉及嫌疑违反法律发放贷款罪。”

  曾杰介绍,“职业背债人”现象早前主要存在于个人信用贷领域,骗贷团伙常挑选住在偏远山区、征信没问题的农民,为其包装骗取银行贷款;裁判文书网上,也有多起利用背债人骗取车贷的案件。但背债人入局楼市,曾杰也是近几年才收到相关咨询。

  有专家分析,楼市“职业背债人”出现的深层次原因,某些特定的程度上是房地产市场持续低迷的产物。河南理工大学财经学院副教授郭明杰曾在《透过“背债人”现象探析房地产行业调控的逻辑》中指出,当房产市值低于债务余额时,房子就会出现有价无市的局面,市场自发形成了“房奴”、“职业背债人”与中介之间潜在的交易模式,套取利益。

  去年上海破获了全国首例房贷诈骗案,抓捕了34人的犯罪团伙,其中披露的房屋买卖细节,也从源头揭示了这类交易链条的形成和运作。该团伙内部分工明确,首脑首先通过各地熟识的中介寻找“职业背债人”,再通过房产中介来匹配相应的房东,他们会选取一些面积大均价低的房产,方便做高房价,这类房屋因为出售困难,房东也愿意配合。

  用上述手段,他们在上海一小区完成了11套房产交易,根据嫌疑犯交代,除了做假材料,他们还买通了银行工作人员,让其违规配合房屋的高评估,房贷获利一部分之后,再利用“背债人”申请多张信用卡套现,涉案金额达6000万余元。最后团伙层层提取利益,能分到这些背债人手上的往往只有五千到一万元。

  去年12月,发表于《中国经贸导刊》的文章也指出,随着“职业背债人”批量出现,住房债务风险被“合规”转嫁给毫无抵御风险能力的低收入人群或专门机构,将很大程度加大房地产金融风险。而且当大批职业背债人断供,引发房地产市场信用危机,为这个后果买单的,或许是那些真实的交易买方。

  ● 去年上海破获全国首例房贷诈骗案,警方在中介处搜出大量身份证、房产证。图源网络

  刘鹤后悔自己不存在尽早收手。回顾整个背债过程,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“我怎么会傻到做这种事情?”

  他曾有机会中止这场骗局。那是在下款前,当时他已经在银行完成了最后的贷款申请确认、办完过户手续,回到宾馆越想越不对劲。立即去了趟网吧,仔细检索了所有和背债相关的信息,意识到这背后可能的陷阱。

  那天他一宿没睡,越想越害怕,担心一场空,更担心坐牢。后来几乎以乞求的姿态找到楚哥,“你放过我,来回的机票钱、房租我都可以还给你,我不想再做下去了!”其实如果他再坚定些,只需要给银行一个电话,立即中止贷款下款,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事了。

  他最终没有拨打那个电话,决定继续冒险,除了几句利诱的话,更重要的,他觉得这是当时自己唯一能抓住的翻身机会。他是甘肃农村长大的孩子,父母当建筑工人、打了一辈子工,到现在连城里一套房都买不起。他不想重复他们的老路。

  他喜欢赚快钱。小学毕业后他就进社会闯荡,早几年学会了挖掘网站漏洞“黑吃黑”,一次能赚好几万。一旦体验过那滋味后就很难回头了,这几年他不停折腾,不管是做生意、炒币,还是选当背债人,都从始至终坚持这个想法:“只要找准方法,钱是非常好赚的。”

  可现在,他所有期待都成了泡影,债务更重,翻身希望渺茫。和楚哥闹僵后,他在网上发帖曝光,“聊了几十个人了,没一个说拿到钱。”

  他想过报警,律师也提醒他,要证明这个看似“合规”的程序违反法律,他要掌握足够有力的证据。刘鹤觉得“难度太大了”,他始终记得,之前每次和楚哥见面,对方车上总放着一本《刑法》,几乎被翻旧了,“他们是仔细研究过法律漏洞的。”

  刘鹤最后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。他托朋友查清了楚哥的来历,包括姓名,家庭住址和家人信息,以此作要挟,要求对方帮自己把房子转手,“不然你到哪我都能找到。”

  目前看来,这个办法确实让对方做出了妥协。考虑到房屋两年内转手有不小的税费,楚哥跟他约定,两年后,他会帮刘鹤找到下一个“接盘者”。在这之前,房贷由楚哥偿还。

  每个月初,刘鹤都会提醒对方把7000多月供打进卡里,“今天1号,5点之前”,多余的话他不多说。对方也配合打款。

  到现在,房子砸手里已经一年多,前不久刘鹤结婚了,办了婚礼,一直没领证。“等他把这房子出掉,我再办结婚证生小孩。”刘鹤愤愤地说。其实他心里也很忐忑,跟他同期背债的很多人已经断供了。他担心有一天楚哥也会一脚把自己踢开。

  中介黎策也在考虑“回头”的可能。他快四十了,有车有房又有钱,现在想结婚成家,但在老家各个婚介所都报了名,好长时间都没结果。

  担心自己“老赖”的身份会成为阻碍,他决心“要赚足够多的钱”,未来慢慢把债还了,“洗白”身份。

  只不过他赚钱的方式仍是通过收割“背债人”。除了“拉人头”,社交平台上一些受骗者也成了他的目标,他试图把他们发展成下线,“如果你有朋友想做(背债),介绍过来,赚的钱就可以把你自己解套了。”

  或许只有不考虑未来的人才无所顾忌,癌症患者刑宇仍打算冒着风险继续尝试。邢宇说,刚患癌那几年自己特别悲观,害怕明天,送走了当时养的四只猫。但武汉疫情亲历了身边人的离世后,他开始对生死变得坦然,也是那年他决定放弃治疗,“化疗太痛苦了”。

  利用背债到手的三十多万现金,他正在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。彻底放弃工作,又买了两只猫陪自己。隔三岔五他会一个人出去走走,去南京爬山,去寺庙还愿;饮食上也不再忌惮,烟、酒、想吃的美食都点上,绝不亏待自己。

  稍不如意的是,他原本很自信能等到企业贷下款,现在也遇到了麻烦。为此,今年年初他跟中介红了脸,“钱我出了,腿我也跑了,你就是在糊弄我!”他甚至提到了自首,“如果你骗我,大家就一起坐牢!”

  邢宇承认,自首多少是气线 个月内能争取第一笔企业贷下款,他打算再等等,如果不行,他会尝试联系其他中介。